万州,江水下的故乡

在长江的某一处转弯,江水之下,藏着一座完整的城。

当三峡大坝蓄水,水位线上涨,万州的老街巷、老码头、老宅院,便永远沉入了江底。它们没有消失,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,平静的江面之下,一个鲜活的世界被永远地封存。这座城市因此拥有双重身份:一座在水下,一座在岸上;一座属于记忆,一座面向未来。

01

司机摇下车窗,伸手指向窗外,那动作随意得像指点自家后院。“你看,现在江面这么宽,像海一样。”我们正行驶在万州的滨江路上,底下是浩渺的平湖,水波不兴,映着午后有些慵懒的天光。

“以前,江窄,夏天涨了水,我们这些半大娃儿,从这边一个猛子扎下去,憋着一股劲,手脚并用,就能游到对岸。但现在江面变宽,再也游不过去了。”

“游不过去了”,这几个字,轻飘飘的,却像一枚楔子,敲进了我对万州所有想象的缝隙里。这平静如镜的江面下,却沉睡着一座水下之城,一个消失的万州——青石板铺就的街巷,黄桷树荫下的茶馆,还有那些刻着商号名字的老码头,只有老万州人才会记得这座水下之城的地图。

三峡水位的上升改变了地理,也重塑了记忆的形态。那些被迫迁徙的人们,带着对故土的眷恋,在更高的岸上重建家园。他们学会了与淹没的过往共存——将老城的青石板搬到新修的步道上,把消失的街名刻进新区的路牌里。

水下是沉睡的过往,岸上是喧闹的今朝。人们在曾经的渡口处建起观景平台,在被淹没的街市上方开出新的店铺。江面依旧宽阔,但记忆已找到新的载体。那些游不过去的往事,化作了这座城市深沉的底色。万州,就是从这片“游不过去”的水开始的。

02

由崔恺院士设计的三峡移民纪念馆,便矗立在这“游不过去”的岸上。它不像一座建筑,更像一架巨大的、朝向江水的留声机。建筑外观犹如江畔耸立的岩石群,棱角分明的体块在天光下投下坚毅的阴影。

步入其中,公共空间被塑造成陡壁长峡,倾斜的墙面布满大小不一的洞口,再现着三峡两岸传统聚落的形态。当我抬头,一道“一线天”的玻璃天窗将自然光引入,在粗粝的混凝土表面流动,恍若置身峡江之间。它并非一味地沉默,在某个转角,一阵鼎沸的人声拽住我的脚步。

那声音来自一道通往上层的、略显逼仄的楼道间。挤满了人,踮着脚,伸长脖子,围得水泄不通。人群中央,一场话剧《移民金大花》正活生生地在我眼前上演。空间如此狭小,演员与观众几乎呼吸相闻,饰演寡妇金大花的女演员,带着泼辣的委屈与执拗,正为那张丢失的建房批文,和干部据理力争。她的眼神,每一句带着泥土气息的方言台词,都不再是表演,而是一次精准的叩击,敲在在场每一个观众的记忆之门上。

我没有想到,关于移民迁徙的宏大叙事,竟能以如此粗粝而滚烫的方式,在楼梯间里重生。我们跟随着金大花、刘镇长和叶主任,从楼道间这场“街头争执”,转移到了一间布置成“双河镇移民代表大会”的办公室,界限在此模糊了。

我略感茫然地坐下,听着演员们围绕补偿、故土、人情与政策展开的激烈辩论,那一刻,我不再是旁观者,我仿佛就是双河镇的居民,被卷入了这场决定家园命运的风暴中心。

戏至尾声,矛盾化解,三峡移民们即将踏上远行之路。灯光暗下,复又亮起。一片寂静中,我身旁一位穿着挺阔的年轻男人,抬起手,用指节飞快地揩去了眼角的泪。他没有出声,那个动作小得几乎无法察觉,却比任何嚎啕都更具力量。或许,他就是千万个同样交出了故乡、却从未被写入故事的普通人之一。那一刻,纪念馆里所有的文字、图片和实物,都在这场戏和这滴眼泪中,找到了回响。

03

要理解万州的立体,你必须用身体去丈量。从纪念馆出来,走向那传说中连接上下半城的“大梯道”。

它不像其他城市的阶梯隐藏在后街小巷,而是以一种恢宏的、现代的姿态直面长江,紧贴着城市峭壁,笔直地铺向滨江。白天,它或许只是一道实用的阶梯;但入夜之后,当灯光次第亮起,它便成了一道悬浮在空中的金色河流,仿佛下一秒就要汇入下方的长江。

我加入这河流,好像成为一滴向上逆流的水珠。331级台阶,19个梯段,8个可供休憩的平台。攀爬的过程,是对这座城市坡度最直接的测量。身边是络绎的人群——牵手的情侣、跑跳的孩子、提着菜筐缓步而行的老人,最日常的生活,行走在最戏剧性的舞台。

在一个平台歇脚,回望来路,阶梯密密麻麻,不小心就看花了眼,仿佛行走在时间的断层上,这绵延的阶梯,缝合着新旧城区,是城市的骨架,也是血管。

在2009年之前,它还只是一条狭容陡蛸的青石梯道。那时,它沉默地承担着连接母城的使命,行人步履匆匆,忙于生计。如今,它被赋予新的身份,成为“网红”景观,拉近了人们与滨水休闲的距离,也拉动着新的消费与活力。梯道尽头新生的艺术街区里,茶馆、烤鱼摊、小吃店的喧嚣声浪阵阵传来,那是属于新万州的、饱满而热烈的呼吸。

远望对岸,“天生城”以另一种姿态悬浮于夜空。这座曾为南宋抗元要塞的古城,如今在灯光的雕琢下,如同悬于天地间的海市蜃楼。

“天生”之名,源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形势。整座城池建于一块顶部平坦、四周绝壁的天然台地上,形若一座巨大的城堡自天而降,唯余一线窄径可通山顶,是古代军事防御中梦寐以求的天然要塞。

南宋淳祐二年,为抵御所向披靡的蒙元铁骑,川内构筑了包括钓鱼城、白帝城在内的山城防御体系,天生城正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,铸成了铁血堡垒。

04

大楼梯再往前一点,就来到西山钟楼,它曾是万州的至高点,如今被更多现代建筑包围,却依然保持着一种老派绅士的尊严。

临时起意,我也想体验一下多年前钟楼的视角,从顶点俯瞰这座城市。为了寻找最佳视角,我在夜幕降临后,动身前往北山观,这是一个略带冲动的决定,导航的失误与司机的疏忽,将我抛掷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山腰。

车灯远去,世界瞬间被抽空。不是乡村那种宁静的黑,而是被巨大山体包裹的、充满压迫感的漆黑。山下城市的灯火在远方铺陈,璀璨,却与我隔着一段无法触及的距离。它们像一片倒悬的、冰冷的星河。

手机电筒的光柱孱弱得像一根稻草,我沿着蜿蜒的山路摸索,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,脚下这条路,或许正是清代诗人歌咏过的古道,是通往昔日北山石城的要道。那些曾抵御过匪患的城墙垛口,如今抵御着一个迷路访客的恐慌。历史以最原始的黑暗,向我扑面而来。

风声鹤唳中,身后传来了歌声,从一个老式收音机里淌出来,掺着沙沙的电流声,却异样地抚慰人心。光柱扫过去,一位脚步悠闲的老大爷,步履稳健得如同这山的一部分。

“你走错了,跟着我下山,往这边走。”他说。

我们没有多余的交谈。只是追随着他的自在,在盘绕的山路下行,收音机里的歌声为我破开黑暗。那一刻,我不再是游客,而是一个被山民庇护的、穿越历史的旅人。行至一个转弯,他停下,指着山下灯火:“看,这就是万州城。”

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景象。整座城市的光芒,连同它在江中的倒影,浑然一体,像一个从深海中打捞起的、发光的水母,巨大、梦幻,而又脆弱。这片辉煌之下,我知道那里沉睡着一座城。老大爷沉默地看着,他的侧脸在微光中是一幅古老的拓片。他或许就在那片光海中的某一处,度过了他的大半生。

05

山上人少,我按捺不住想要立马下山一头扎进烟火的冲动。在万州,味道拥有轮廓和截然不同的温度,它们共同勾勒出这座城市的味觉地貌。

尚未走近,一股复合的、富有攻击性的香气便已接管空气——那是数十种香料在滚烫油脂中激荡出的气息,是万州烤鱼最直接的开场白。

活鱼在铁夹上经受火的洗礼,从湿润到焦香,油脂滴落,在炭上溅起火星与轻烟,“滋滋”声是它最恒定的配乐。当烤鱼最终被投入盛满红油与配菜的铁盘,小火慢炖,汤汁咕嘟,直至鱼骨都浸满滋味。

这漫长的等待,本身就成了品尝的一部分。围坐于此的食客们,在这集体性的味觉洗礼中,面容松弛,谈笑风生,仿佛白日所有的奔波与辛劳,都能在这一锅滚烫的烤鱼里得到彻底的消解。

如果说烤鱼是夜晚的狂欢,那么“格格”便是早晨的序曲。

清晨的巷弄,总被一种更为质朴的蒸汽所笼罩。店家在门口支起巨大的蒸锅,数十个小小的竹制蒸笼垒成塔状,源源不断的蒸汽带着米肉交融的温热香气,将周遭渲染得如同一个弥漫着烟火气的道场。

“格格”之名,源于其容器,与宫廷无关,只关乎市井。它形式简单,内容却扎实——竹笼内,是铺垫好的红薯或土豆,上层是软糯的羊肉、肥肠或排骨。蒸腾的热力让肉类的精华和杂粮充分浸染交裹,完成一场风味内部的循环。

当蒸笼被揭开,白茫茫的水汽散尽,露出其中油润金黄的排骨时,一种踏实的满足感油然而生。这粗粝的竹笼里,蒸腾的是一种根植于日常的智慧,它不喧哗,却足以抚慰凡常。

06

在万州的叙事里,若剥开了码头,故事便失去了底稿。所谓“成渝万”的辉煌,并非一个虚名,而是由江水的力量、船只的往来与脚夫的汗滴共同铸就的、触手可及的黄金时代。

回溯至民初,万州还被称为万县之时,它就是当时四川继重庆后的第二个对外通商口岸,成为川东地区吞吐天下的巨口。长江于此,不是风景,是命脉。那时的万州港,桅杆如林,帆影蔽江。桐油、药材等山货由此运出,布匹、烟酒等洋货由此输入,中外商轮往来不绝。这座城,因而成为一个巨大而繁忙的枢纽,日夜不息地交换着货物与信息。

时移世易,公路与铁路的兴起,尤其是三峡工程带来的沧海桑田之变,让那种万商云集的盛景逐渐沉淀为历史的记忆,老码头多数已沉入水底。

码头文化的基因却并未断绝,它只是转化了形态,流淌在这座城市的血液里,它存在于万州人说话利落、做事爽快的性格里,存在于他们对变迁的强大适应力中。昔日的“成渝万”,不仅是已然消逝的辉煌,更是万州人精神世界里一座灯塔,提醒着这座城市的子民,他们的血脉中始终奔流着大江的浩荡与码头的开阔。

离开那日,黄昏又一次降临。我站在万州港的码头上,江面雾气升腾,货轮拉响汽笛,缓缓驶向远方。

我终于明白了“游不过去”的真正含义。它不是能力的丧失,而是一种认知的转变——故土并非一个必须泅渡回去的彼岸。它可以是一场戏里的热泪,可以是挥之不去的口音,是舌尖记住的味道,是枕畔的江声,是那道你可以随时走上去、连接着过往与当下的天梯。

万州,这座被水重塑的城市,教会我的不是怀旧,而是如何与失去共存,如何在沉没的基石上,建立起新的、同样坚固的日常。

这些根,不在固定的土壤里,而在流动的风景中。当旧的土地沉入江河的深处,万州人带着流动的根,在岸上继续流动。而这或许就是万州给我的启示:我们无法阻止水流,但可以学会在水里游泳。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悦游CNTraveler”,作者:悦游CNTraveler,36氪经授权发布。

发布时间:2025-11-17 11:00